少女玻璃心,易碎,小心轻放。

白夜

明楼想起那被钉死在画框里小小一隅的承平岁月,那是他在这浑浊乱世里最后的一点清明。

饮下苦酒与江河,可这山川日月里再没有你。

阿诚。


阿诚说过他是喜欢上海的夜的。那些声色犬马的荒唐和往来逢迎的周旋总要被夜色收入一双双不动声色的眼睛,隔着江雾也看得分明,借着灯光显影无非又是一个个经不起拆解的飞短流长,可总有人能握住那些藏在它们后面的草蛇灰线,真也好,假也罢。可这线却是贴着刀尖枪口,偏离一点就是命悬一线,谁又敢轻易碰得。

可他却贴着刀尖走了一次又一次。

明楼又不同,因为厌极了夜里行走的伪装,所以连同那伪装下的夜色一并憎恶起来。他比谁都向往日光下的行走,可就连袖管处都绣满了黑夜的暗纹——谨慎、滞重、和精神的高度紧张。

阿诚说,大哥就像是暗夜的一口深井,远看似有水光,却是深不可测,投一块石子进去都听不见声音。有些人是满坑满谷都是水声,可有些人却是一点涟漪不起。

明楼即是后者。

所以只有阿诚懂他的渴望。

黑暗中置身越久,越渴望拥抱曙光。所以再微弱也要握在手里,还要想尽办法等到它冲破所有阻碍的那一天。

只是阿诚有时候在想,在黑暗里待久了,怕是不能见光的。


藤田死后,他们的处境越发艰难。本就活在暗影里,可眼下就连那一点点可以栖身的光明都成了奢侈。明楼本就心思深沉,大姐死后则更不多话。阿诚也不敢出言相劝,他比谁都懂他的隐衷,却又比谁都怕触碰。

那未曾大鸣大放的悲恸,和隐忍到几近爆发的长时间的沉默。对于习惯情绪不示于人前的明楼来说,不哭不痛,才是最大的折磨。

他静得像是午夜钟楼外的江流,越荒凉,越怕见风浪。

阿诚不敢走上前去。             

血缘,是他始终无法逾越的那一道沟堑,任由日间多亲密,在血缘上,他阿诚始终是明家的外人,生死相随的左膀右臂未必比得过骨肉亲情,他一直都懂。没有人可以占据大姐在明楼心中的那一方领地。

明台如此,他亦是。

 

阿诚有时在想,若死在藤田枪下的是自己,大哥是否也会有同样失神的绝望。

 

该来的总会来的,阿诚和明楼都在等这一天。只是这次已经不再是势均力敌的较量。在毒烈的日头下他们早已是无处遁形的暗影,先前一举暴露太多,似乎已经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阿诚。

——大哥。

——你知道……

阿诚知道大哥要说出口的事总有把握,从不会像眼下这样吞吐。

——我知道,我们俩之中有一个必须死。


他看到明楼桌上的文件,是“青瓷”两个字。

那是他以地下党的身份在巴黎活动时的代号。除了大哥,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知道。


他们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从明楼捡下这个命运凄苦的孩子开始。从巴黎,到重庆,再到上海。

明诚始终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到来得如此迅速。明诚想过自己的无数个结局,无论是与76号正面遭逢,还是死在日本人枪下,都像是已经铺好的伏线,指向一个既定的结局。这是一条他自己择定的路,是他选择与明楼并肩开始就看到的结局。

只是他想不到,有一日,他终究要与明楼站在那条伏线的两侧。

一侧是刺眼到让人几欲流泪的光亮,一侧是那日夜尾行终究还是要将他吞噬的黑夜的最终章。

是混沌的黑影,在他险些看到豁口处光亮的时刻重新席卷过来,

稀稀疏疏的枪声,周遭含混不清的日语里,他听不清他的声音。

——明诚,共党分子,协助毒蝎逃脱,枪杀藤田,即日枪决。


阿诚看到明楼接过手枪。

他看到明楼攥紧他的衣领,青筋凸起的手掌里是怒气,是绝望,是不甘为之的怨愤,和明知吉凶难测也得孤注一掷的无奈。

他说,你们都得活着。

明诚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句话可以如此斩钉截铁又刻骨剜心。

那年,明诚二十七岁。


子弹上膛。

他记得他与明楼立在巴黎的冬夜。穿堂而过的风送来不及防的料峭春寒,他在颤栗间听见明楼的声音。

他说,我们终究是殊途同归。

那年,明诚十七岁。


明楼扣动了扳机。

他想起他最无望的年岁,明楼站在他面前。分明是清瘦颀长的少年,却有着最坚定又最冷峻的眼神。

他对他说,从今天起,你叫明诚。

他抓住他已经伤痕累累的小手,轻声说,阿诚,我们回家。

阿诚,我们回家。

那年,阿诚七岁。


阿诚至死都记得那宛如深井的冷峻眼神,他知道那里有结了霜一般的凛冽寒意,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

可他分明看到那深井终究起了波澜,是只有他才能看见的激烈水花。

只有他能看到明楼那一瞬间的慌乱,在他终于倒下去的一瞬间。

只有他能懂。


阿诚想,是他太懂明楼,可明楼却猜他不透。

明楼的计划看似滴水不漏,走最险的一招棋,用上次帮助明台的方法再虚晃一枪,他认定日本人不会相信他们有胆故技重施。

他要赌这最后一次,用看似最危险实则最稳妥的方案,以阿诚假死洗清嫌疑,也为阿诚换来一个新的身份。为了效果逼真,他甚至没有提前告知阿诚,他知道阿诚猜得到。

可正是因为猜得到,阿诚才要替他再赌一次。

明楼与王天风的博弈明楼会胜出是因为两人都在明处对赌,可他阿诚这次要在暗地里下注,对手却是明楼。

在不清楚接任藤田职位的日本人底细的情况下,他知道假死的风险要远大于明楼的想象。这是最险也最关键的一步棋,走错了,整个棋盘都要倾覆。

所以索性放弃一枚棋子,这枚棋子绝非无足轻重,只是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之物。

所以,他在出门前,假装没有看到明楼放在桌上,暗示他拿来挡子弹的怀表。


倒地前他还是笑了。

最后那几秒钟,他想起明楼对他念过的诗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他说,我们殊途同归。

代号青瓷的少年,终于担得起与子同仇的勇气。


我知道,长夜无尽,你要从暗夜星辰走到天光乍破,只是黎明暂无可期,可有人愿为你化身白夜,给你他全部的光亮。

“阿诚,我们回家”




尾声:

明楼收到一封密信,他循着信上的信息找到了这个地址。

看到眼前景象的一瞬间他再也无法镇定。

那是一间别墅,就在湖畔旁,树林边。

他记得他自己说,“我给它起名家园。”

客厅里挂着一幅画,是摔碎了重新粘合过的。

落款青瓷。


——阿诚,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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